我回夏天去啦!

招魂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人人都说雁丘有个邪性的少年,会招魂。

张楚岚推着板车到雁丘的时候,累的呼哧呼哧喘气。
过了雁丘的地标石碑,他把板车停在路边歇气,一只手抽出插在布腰带上的蒲扇,另一只安抚地拍了拍身后的棺材盖。

在附近山沟里转了三圈,张楚岚终于找到几间竹屋。小院子半人高的篱笆上缠着青蓝粉白的牵牛花。
可算找着了。他正要扯嗓子喊一声的当口,有人推门而出。
一个高挑的女人。蓝眸粉发,雪肤朱唇,一举一动都勾人视线,端的是一副山里的花成了精的模样。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张楚岚一眼,带着一阵香风从他身旁闪到院外,一面离去一面还在跟屋里打招呼:“哎,阿良,有客到了!”

声音圆浑清亮,像一泊迤逦流向远处的泉。

这身法怕不是个女人,得是个女妖吧?张楚岚收回眼神,咂摸了下,外面的世界可真精彩。



吕良问,你爷爷去世多久了?
张楚岚说,十二年了。
吕良不可思议地看着棺材里几乎没有腐烂的尸体,你怎么做到的?!
张楚岚嘿嘿一笑,我有我的办法嘛,保密,保密……小哥您只管做法!
吕良拿大眼睛瞪他,你当我是神仙啊!死了十几年还能招个屁的魂!

我也不想把我爷爷挖出来啊,奈何近来各路神仙都找上门来问东问西,我爹早跑路了,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想起还有个你,就把我爷爷挖出来看看能不能回个魂嘛。
张楚岚说得无奈又委屈。
吕良古怪地看着他,他坦然地看回去。
真想不通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平平无奇的语气里,怎么会有几分看透生死的冷淡。

“不能招就算了吧,我留下给你当打手怎么样?”
“三流打手我不稀罕。”
“可你本人是个战斗渣渣啊。难道还有人——或者有妖,能时时刻刻看顾你吗?”
“……”

于是张楚岚就不清不楚地留下来了。
他把他爷爷重新葬在了竹屋旁边,反正看他这么随意,吕良这个跟魂魄打交道的就更没什么好介意的。



若是有不速之客来找张楚岚,他们就带上吃穿躲进雁丘后面的十万深山里。
要是有不速之客来找吕良,他们也带上吃穿躲进雁丘后面的十万深山里。

有一回跑了很久才甩掉追兵,吕良抹着汗庆幸:“幸好没人硬追着不放。”
张楚岚若有所思地嚼着一根随手折来的野甘蔗:“你不会有什么仇家吧?”
吕良坏笑:“如果有,你已经陪我上了黑名单了!”
张楚岚呸地吐掉嘴里的渣子:“我本来也不白啊。”

张爷爷的坟终于还是被挖了,在某次他们从深山里回来前。虽然张楚岚谨慎,连碑都没立。
吕良看着他在一片狼藉的泥土边散漫地坐下来。
“爷爷啊爷爷,”他屈指叩了叩一块被翻离原地的石头,发出点空茫的声响来,“楚岚不孝,您多担待。”



竹屋后茂盛的青草里有一条溪流。
很清,很浅,只没到成年男人的膝盖。
张楚岚衔了根芦苇,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穗尖点着水。
吕良蹲在旁边没好气地洗衣服:“你这帮工太糟心了。”
“啧,”张楚岚从木盆里捞起一件衣服在水里搓着,哄小孩的语气漫不经心,“帮你洗就是呗。一人洗一次这不是轮到你了么……”
我这个帮工是挺糟心,你这个雇主也是真的很好欺负。

山风穿堂过,屋舍栖蜻蜓。
张楚岚在茶几边摆弄着什么,淡黄木屑飘了一圈。
吕良坐在地上整理几个积灰的杂物箱,突然问:“你到底为什么留在我这不肯走?”
一串吱吱呀呀的脚步声。
“因为我么,”张楚岚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弯腰把一个平整光滑的崖柏木牌搁在他面前,“对你图谋不轨。”
上面没有刻字,空白的无事牌还系着条翠绿绦子。
吕良盯着那一块香气清郁的木牌,慢三拍地反应过来,红着脸翻了个白眼:“鬼话连篇!”
“哦。”张楚岚无所谓地走开,“不信算了。”

张楚岚起完夜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
竹屋的隔音不怎么好。
……吕良的声音?这么晚了在和谁说话?
连灯也没点啊。
他斟酌了下,敲了敲对方的门:“吕良?”
黑漆漆的静默。
他绷紧神经,缓缓推开门。月光清澈冰凉地浸染了雁丘,窗影投在床脚,没有不该有的人。
原来是梦话。张楚岚蹲在床边借月色去看被魇住的少年。
额上一层细汗,嘴唇无意识地张合:“……不是我……她……死了……”
怪可怜的,仿佛一条在岸上挣扎的鱼。但还没到垂死的程度。
张楚岚没什么感情地评估。
他低声应和:“不是你。”
困在另一个世界的吕良听不到,仍旧蹙着眉:“……杀她……伤了她……”
张楚岚也自顾自地说:“嗯,只是伤了她。”
“放了我吧……”
“放你走。”
“你们……”
“这里没有他们。”
“……”
颠来倒去了一阵,吕良渐渐安静下去。
张楚岚扯着被子给他胡乱擦了把脸,也无所谓会不会弄醒他,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

“你昨晚做噩梦了。”
“……你听见了?”
“你成天和鬼打交道,为什么还会做噩梦?”
“……我的噩梦里都是人。”
漆黑的眼睛似乎叹息了一声。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你要心硬。”



“我要走啦!”夏禾把被风吹乱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我要到山外玩一圈。小良,没我罩着你可得小心了!”
她姣好面容上有美丽向往神色。
“你可别给人骗了——”吕良略一思量,“呸,你不坑别人就是好的了。到时候玩疯了肯定连回都不回来。”
“哪里会!”夏禾眼珠子转了转,饿虎扑食状轻飘地跃过来把他扑倒在地,挠他痒痒,“我有那么无情吗!”
“没有……哈哈哈哈哈……我错了你最有情有义了……哎哟我的好姐姐!您行行好!别逗我了!”
张楚岚抱臂靠在门边,看着叠在一块儿的少年和花妖:“哟,我是不是打扰了。”



立夏之后,蚊虫变得多起来。
房门和窗边挂满了艾草。

张楚岚跟吕良到山上割艾草的时候很是失望:“我以为你很有钱。”
起码买得起熏香吧。

吕良:“不好意思,只是一般有钱。”
你当我钱风刮来的吗不省点着花。招魂这活儿很累的好不好。

盛夏午后,窗口飞进一只摇摇晃晃的纸鸟。
吕良抓住这只好险没半路夭折成功到达一回的倒霉玩意儿,看了看传讯内容。
“嘿,大生意。张伙计,咱们走一趟汾平。”

张楚岚看着这个和吕良年纪相仿的少年,嘀咕:“龚庆?看着不像什么好鸟……”
“你看我像好人?”吕良笑眯眯地回过头,“蛇鼠一窝拜托你清醒一点!”
他看张楚岚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我还有个会赶尸的朋友,要不要介绍给你?哈哈哈哈——”
“不需要。”
我他妈真是脑子糊住了才会担心这个小混蛋!

“你还抽烟啊?”
“会抽。小时候我爷爷老拿杆烟斗在我面前晃悠,后来……我试过。”
张楚岚捏着烟杆,面无表情地垂目把玩,碎发扫落脸侧,光泽优美的金丝楠木在他指间流畅地转了几圈。
吕良晃了晃手中的钱袋,“哗啦哗啦”的:“想买?我可以预支工钱给你。”
张楚岚抬起另一只手从烟嘴一拂到尾,轻而柔地把它放回去。
“不买。”
尾音尚在云烟斋管事的耳中,人已经拉着吕良狂跑了出去。

张楚岚揉了揉眼睛,半醒不醒地跟在他身后:“为什么非要在晚上开工?”
“你赶着白天去见鬼吗。”
昼阳夜阴,魂游于黑水,魄蛰于暗沼。或栖于枯木,或沉于幽涧,荒野上窃窃,残垣间私语。

“你干嘛?”
“我怕鬼。”
吕良歪了歪头,一派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你个开棺材铺的货会怕鬼?”
前棺材铺老板理直气壮:“不见即不在。谁知道你能招出个什么来。”

雷电在地上逆行,天穹黑得无边,一朵烛火点在远处,吕良和张楚岚向那烛火走去。他们顺顺当当走到烛火边上,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抱膝坐在光焰后面,脸上跳跃着火苗的影子。
这跟话本子里讲的不大一样,张楚岚想。按鬼故事的发展情节来说,他们向着烛火走,人一边往前,烛火一边后退,永远都走不到,永远相对静止,永远徒劳才对。

吕良听了这么一个悲惨的故事,十分痛心疾首:“那你还在这里呆着!你该去搅它个天翻地覆啊!你是不是傻。”
张楚岚附和道:“对啊姑娘,你也太便宜这一家子了。心里住鬼的人,你只需时时骚扰一下,他们自己就疯了。很省力的。”

张楚岚在廊下醒来。廊外日光斜,花影艳。
和最初时一样。他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这是第一次醒来吗?还是轮回的第多少次?
“你仔细看,和我们最开始进来所见的有细微差别。”

吕良说不清那短短几瞬在他眼睛里都看到了什么。
张楚岚眨了下眼,阴沉戾气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向吕良走了一步,偏头示意:“走吧。”
他相信我了……吗?

二少爷来跟他们交接后续事宜时,仍然睁着那双沉甸甸的冷漠眼睛。
像两堵墙。冷雨淋过的,铁铸的墙。

“我是恶鬼吗?”
“你不是。”
你只是太傻,又太倒霉。

最后还是跟那位传说中会赶尸的朋友吃了顿饭。
龚庆说这单生意赚了五百两银子,吕良必须请吃饭,给大家伙儿好好打个牙祭。张伙计表示他不是很懂其中的逻辑关系,不过跟着老板去好吃好喝这种事,谁拒绝谁是傻子。
赶尸的那位是个肤色很深的漂亮姑娘。小姑娘姓柳,瞧着也跟吕良差不多大。事实上他们一桌人年纪都很轻。她喝起酒来十分爽快,和谁都一口干,龚庆抱怨着让她少喝点,不然又要派人送她。柳妍妍喝得眼睛晶亮脸蛋绯红,闻言朝龚庆甜蜜一笑,手上又倒了一杯。
龚庆:……愁人。

张楚岚在旁边和吕良咬耳朵:我怎么觉着这姑娘脑子里缺根弦呢?
吕良:她缺了不止一根。



“我认识很多江湖奇人!毕竟是——从小在混嘛。炼金术士你听说过吗?”
张楚岚无知地摇头。他是个不爱折腾的人,长这么大也没去过多少地方,只摸透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

“你好像从来都不好奇魂魄是怎么一回事啊?”
“没兴趣知道。知道太多,累。我只想混吃等死。”
“可我想说诶,你听吗?”
“……”

张楚岚扯了扯他的头发,盯着棕色的发丝拂过指尖纹路:“你头发长了。”
吕良自己看了看:“啊,是该剪了。”
“不留长吗?”张楚岚瘫在椅子里,“常人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的……”
吕良睨了他一眼:“你不也剪?”
“我懒。”
“正因为受之父母,我才不想要……再说束发真的很麻烦。”

过了两天,张楚岚陪吕良去附近的镇子上剪头发,顺便买些平日里用的东西。
他自告奋勇提供的理发服务被吕良严词拒绝了。

吕良拎着那壶酒说:“这酒跟中原的酒大不相同,加了香料和牛乳酿造,是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比西域远,也比天竺远,从丝绸之路的尽头万里迢迢地运来,贵得没有人性。”
张楚岚一脸想象无能,但他实在天生的聪敏,一下子抓住重点:“这万里长路成本太高,不贵才有鬼。”
“那都不重要。”吕良坦率地认同他的说法,“来喝酒吗?”

“他身上有血气。”吕良低声说。
张楚岚明白他说的“血气”,是数次杀戮留存积累下来的血腥气。
说明眼前这几个是真正谋财害命的货色。
没法忽悠过去的话……他不动声色地虚握住绑在腰上的短刀。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张楚岚冷淡随意的语气,恍然明白这个人看惯生死,却不惯杀生。
真是个无情又柔软的矛盾的人。
“死亡不可怕,”吕良踮起脚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它和诞生一样,是自然过程,是天道——理智是这样,感情上没有生命不对死亡感到战栗,张楚岚……”
张楚岚把还在抖的手掌攥成拳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知道,我没事。”



张楚岚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像一根刁钻的鱼刺卡在喉咙里,他只好又喝尽一杯酒。
在真纯柔软的心意面前,舌灿莲花是个不存在的技能。
要么还是用行动来表达好了,他流氓地想。

他想这么做,就这么去做了。
这一刻不讲道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没有完全不讲道理的,可若是太讲道理,岂不也难以为继。

吕良被他混合着酒味的气息笼罩了。
喝醉了的张楚岚笑起来看着分外傻……也分外不要脸。
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不是也这么傻,不过唯一能告诉他的张楚岚现在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很奇妙的,吕良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颊和唇角的亲吻跟之前那个落在头发上的不一样。
吐息炙热,不加掩饰。很柔软的,又很有分量。



竹屋有两点不好,一来多雨时节潮得要命,二来寒冬腊月冻得杀人。
在第一场雪降下之前,他们绑了厚厚的茅草垫子盖在屋顶上。虽然屋子里还是冷得人跳脚,但好歹有两分作用,聊胜于无。

初雪过后,衰草上蒙了一层薄雪。上有阴云灰暗,下有白雪透亮,天地仿如倒悬,两厢皆是茫茫。
吕良坐在结霜的露台上,读着几张花笺。
夏禾来信说,她喜欢上一个小道士,雪水一样晶莹清澈,有一双蓝色天空般的眼睛。
她说,短时间内我就不回来啦!
吕良抱着暖炉叹气,果然啊。

张楚岚披着棉被从屋里慢吞吞挪出来,仗着体型优势把他整个裹进怀里,棉被卷巴卷巴裹成双人粽子,低头咬他耳朵:哎,你就这么想她?








⒈是废稿。虽然润色过。

⒉一些没写出来的设定:张楚岚家祖孙三代都是开棺材铺的,早前他爷爷张怀义在世的时候,能为顾客提供丧葬一条龙服务。爷死爹跑路之后,他一个人守着铺子过活。得过且过长到十九岁,突起妖风刮得谣言满江湖,皆传楚山张家藏有绝世秘宝、惊天秘技云云。张楚岚不堪众扰,遂收拾包袱离开故地,另谋生路。

⒊这篇我磨了很久,越写越无以为继……偏偏蚂蚁长征到最后一段,二叔当头一棒,砸得我头破血流元气大伤。写又写不下去,弃掉又舍不得,就一直牵肠挂肚地把它搁着。转眼都2019了。不想再拖。就这样吧,权当留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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